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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英治和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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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困惑着到底怎么称呼她才好,她倒先笑了,说话都是平常不温不火的语气:“你来了。”也许是外貌上毕竟是八十老太的缘故,神情里掺杂了些许慈爱,可是那一笑竟又透露出女孩子的娇憨。最可怕的不是她诡异的妆容,而是那身并不合身的连衣裙搭配她的年纪,使得她怎么看都像是精神极度不正常的人,滑稽而可怜。

    偏偏眼神又如此冷静!

    她一步步朝我走近,逼得我不断后退,直到背部靠上冰凉的墙壁。手一抓,又滑又湿,满是青色的苔藓。

    已经退无可退了,她一直看着我,嘴角保持向上的弧度。

    不用问,我也知道她是谁了。只是……

    “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时候变成奶奶的?

    她“咯咯咯”地捂着嘴笑,皱纹像金菊怒放,瞥了我一眼:“说了多少次了,还这么不爱惜自己。”说着就要伸手摸我的脸,我一扭头,躲了过去。

    可她不以为怪,怜惜地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看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脸又这么干,最近没有好好睡吗?不行的哦,会老得很快的。还有,多久没涂脸了?我买给你的那些护肤品,你都没用过吗?真伤心,就算是我寄放在你这的,你也要多长点心啊。”絮絮叨叨了一堆,仿若真是上了年纪的长辈。

    我想起来,这本就是她的身体,她当然要比我更心疼。亏妈妈还以为奶奶突然变得那么关心我,是因为对二叔家冷了心呢。算一算,大概就是在爷爷中风那段时间。她住在我家,半夜从楼梯口爬上来的那团黑黑的东西,医院时隐时现的鬼影,镜子里一模一样的自己,并不是我的梦境。

    雨渐渐地大了。

    “猜到我是谁啦?”她微笑道。

    “我一直都知道你在,但没想到你在奶奶的身体里。”我很想问她,真正的奶奶是不是已经死了。

    “年纪大了,不经摔。还是青春的肉/体更好些。”

    她的脸靠得太近了,鼻子都快触碰到我了,我闻到从她那即将枯死腐朽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香味。竟然还是dior真我淡香水,她上次送了我一瓶。她戴的手链,十指涂的粉晶色指甲油,甚至支撑起这具老态龙钟身躯的细中跟银灰鱼鳞凉鞋,都和送到我家里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都不用?不喜欢吗?”她说,“真想好好地打扮你看看会是什么样子。你总穿着牛仔裤,我很不满意。”

    因为我这张脸,这副身体,都是她的。差点忘了,她才有决定权。

    “你是想把一切都要回去吗?”我问。

    她微微地冷笑。二十年前,她就打算这么做了。就在身后,那口漂着阿诺尸体的大水缸,原本是要溺死我的。可是,谢明珊正好目睹那一幕,还找来了阿恰。

    “还记得那个游戏吗?”她语气格外调皮,“抓到你了,现在……轮到你做鬼了。”

    猛地,伸手就攥紧了我的手臂!

    我心脏骤然顿住,盯着她浑浊的眼球往里看,想看出点什么。她的脖子突然“咔嚓”一声,扭成了诡异的角度,向肩膀耷拉。

    再也忍不住了,我撕裂嗓门般尖叫出声。

    手臂的力量渐渐消失,随着她身体慢慢地倒下去,我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王衍之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乌黑的眼瞳,直直对着我,样子已经比昨天要好上很多了。

    我像见到救星一样,立刻扑向他,却抱了个空。

    “过来。”王衍之边轻声说,边站到我身前。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地上的尸体,好像还有事会再发生。

    果然,不一会,她的手动了动,身体先是蜷曲,然后两只脚扎根到土壤里一般,有了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还是歪向一边,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只有两只眼珠子还在转。然后,她呵呵笑了两声,一伸手,“咔”,又把脖子掰回原处了。

    我看得有些害怕,死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王衍之说:“别怕。”

    我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惨白的侧脸透出一股死气,可说话如此坚定温柔,不由得让人感到安心。他是我手里的牌,用寿命为代价唤他回来,不知道是旧时感情多一些,还是现实需要更占上风。

    “你还是把他带回来了……”她阴恻恻地说。

    见我不语,她嗔怪道:“真大方。”

    也对,她是要不高兴的,我用掉的可是属于她的寿命。

    “对了,你知道妈妈此刻在哪吗?”她笑嘻嘻地问。

    我眼皮突突跳,掏出手机发现没信号,才想起这里加上我,一共有两只半的鬼。

    “你把她怎么了?”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冲上前就狠狠揪住她的衣领。

    “哎,你要不猜猜看呢?”一股冰冷的气息喷到我的脸颊上,她顺手又摸了摸我的头发,低声轻笑,仿佛小女孩那般调皮。

    脑子里隐约闪过一个画面,就在二楼原来的那张贵妃椅上,她每次都是从地板上伸出手来,轻轻拽动我的头发,有时稍微用力了,我就会大叫起来,惊醒睡在隔壁房的奶奶,惹来一顿痛骂。那时她就从椅子底下探出个头,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我,笑得特别开心。我指着她,说她才是元凶,是坏孩子,但没有人相信,只会用怪异的眼神看我。

    所以,奶奶从来都不喜欢我。可我以为这么多年了,她终于被我的乖巧感动了。

    “本来还想多跟你玩一玩祖孙游戏呢,下一次,啊,下一次的话,变成妈妈,你还能认得出来吗?”

    我心如擂鼓,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王衍之出声喊住我。愣愣地抬眼,手不由得松开。就那一下,她突然整个人往后倾,倒在了被大雨浸淫的泥土地上。

    “谢春生,你在干什么!”门边响起怒气冲天的嘶吼。妈妈双臂拎了两大个装满东西的黑色塑料袋,不可置信地望向我。很快,她袋子一丢,就冲上来要打我耳光。王衍之攥住我的手臂,一把把我拉到一边,堪堪躲过。

    妈妈呆了呆,没顾得上再追着揍我,赶紧俯身问“奶奶”:“您要不要紧?爬得起来吗?来,我给你搭把手,你自己慢慢地起来。”云山人迷信说,老人家摔倒是不可以去扶的,要让其坐一会,再自己起来,不然很快就会过世。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过来。其中一个人还没到就扯着嗓门喊:“淑娣,阿富问那口小棺材还要不要送过来?”

    “送什么送啊!一定是弄错了,三口棺材还嫌不够吗?”另外一个人啐了她一口。

    那几个人就停在屋子门口,站着说话。又有人叫唤道:“淑娣,你在不在里面……”那是妈妈的名字。

    妈妈的脸立刻变得很难看,眼神里甚至闪过几丝慌乱。她害怕地盯住门外,看向奶奶时又多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一下子明白了。妈妈以为我在争执下推倒了“奶奶”,这要给外人看到了,就是家丑外扬了。妈妈这人最好面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如此诡异的一幅场景。

    门却在这时轻轻掩上了。是王衍之。

    他神情肃穆地盯着“奶奶”看了一会,想要从“她”那张被雨水打湿得糊掉妆容的老脸上看出点什么。我名义上的这位“奶奶”,不慌不忙,没有借势妈妈的手,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理理头发,很是从容。即使衣着狼狈,举止投足间,却总透出一股大家闺秀的味道。

    我们几个都没有说话。妈妈忽然转头瞥见了那口大水缸里浮着的阿诺,忍住没出声,脸色变得更加惨淡。沉默了一会,她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放在外面人身上,放轻了脚步,走到门边,耳朵放门上听,还一边挥手示意我不能出声。

    “哎,淑娣和乌笑都不在啊,只有荣叔在里间睡得熟呢。”一个女人说道。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看着她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打下她电话嘛!”

    “打了,信号不行,没通。”

    “那就没办法了,自家小叔的事到底不会太上心。阿劝,那老二不是还有个大女儿吗,你先联系她,回她爸家里收拾下常用的衣服和东西,免得到时要烧了找不齐。”

    “哎哟,小点声,荣叔在里面。”

    几个人叽叽喳喳讨论了小一会,脚步声又渐渐地远去了。妈妈这才偷偷把门开了点缝隙,望了两眼,大大地松了口气。回过头,她射向我的眼神充满责备,好似在质问我。

    “哎哟,阿生她奶奶,千万不要和小孩子计较啊,”看到“奶奶”走近了,她立刻又换了副表情,满脸堆笑,“我回去会狠狠抽她的。”

    她们挨得太紧,我心生不安,快步冲上去,隔在她们中间。我不敢也不能揭穿“她”,只好低头说:“我来扶奶奶,妈妈,你先去忙。”

    妈妈扫了我一眼,点点头,又好生安抚了“奶奶”几句。“奶奶”只是微笑,也不多说。

    外面又有声音响起来,好像是送小棺材的阿富家伙计。

    “水缸里的……放着我来处理。你可千万别碰,脏死了。”妈妈匆忙交待完,就先走出去,她转过身那一瞬间,“奶奶”冲我笑了笑,就跟我小时候那会一样。然后,“她”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我整个人像触了电一般,颤栗起来。

    过了好久,整个花园里只剩下我和王衍之。空荡且安静,细雨声沙沙地响,芭蕉叶上的雨水分明滴到了我心头上,碜得发凉。

    王衍之抱着我,耳畔也是冰凉冰凉的,没半点活的生气。他温和地问:“她刚和你说了什么?”

    “王衍之,”我反问,“你知道我的遗骨埋在哪里吗?”

    他的手臂好像僵直住了,轻声说:“来不及找,我就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每个清明节,有没有人去给我烧点金箔纸,贴点素花,”我的精神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不由自主地咧嘴笑,“她刚刚问我,‘小偷,想不想知道你的骨灰藏哪了’?”

    是的,她叫我“小偷”,再贴切不过了。我偷走了她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梳洗干净了,换了身本来的衣服,深紫色的碎花开襟凉衫,黑色的布裤,敛眉肃眼地坐在桌子边喝咖啡。

    进屋之前,妈妈先警告过我,对“奶奶”要客气些。

    “你奶奶跟我说,是她自己脚滑摔倒,你刚好要扶她。不管怎么样,你奶奶看着脑子不太正常,瞧刚才那身打扮,把我吓死了。幸亏没被阿劝阿川她们看见,这些亲堂没事就爱讲,说出去还以为咱们家有精神病遗传,看你到时怎么嫁人!”

    原来如此。我想的还真没妈妈多。

    “反正你不能刺激她,我看,她是上次摔倒伤到了脑子。你们老谢家怎么就没件好事让我安生片刻?好了,那只狗我花点钱,雇个后生家来埋,你自己绝对不要碰,一丁点晦气都别沾上。真倒霉,怎么连狗都死了?你二叔的事,我还得继续去忙,你跟你奶奶待一会,她要哪不舒服了,你就去巷口诊所叫谢大鼻来给她看。”

    “哎,小胡同信号差,一个电话都打不出去!不行,我得走了。”她又絮絮叨叨了几句,从钱包里掏出几张润之兄递给我。

    看我傻傻愣愣,她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说:“你几时才能像个大人?我和你爸要哪天也不在了……真是不省心!”

    “妈妈,你路上要小心。”我只说得出这句。

    她日渐佝偻的背影一直定格在我脑海里,即使早已消失在胡同尾,即使我坐在“奶奶”对面,我眼睛还是酸涩得发痛。

    “奶奶”吹了口咖啡的烟气,无声地对我笑。还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这种小资的调调。

    王衍之就站到了我身后,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肩膀上。这是我的一张牌,谈判就这么开始了。

    “你想要什么?”我问。

    “要回我的东西。”她说。

    “二叔一家是不是你做的?”

    “那也是因为你的错。”

    我一时语塞。气氛更加紧张,从里间传来爷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我站起身,朝那望了望,声音渐渐地又平息了下去。

    “从正月初一那天开始你就阴魂不散跟着我,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出你来,没想到你会变成奶奶。多亏了你,我精神受刺激,断断续续记起了不少事。”我压低了声音。

    “奶奶可不是我害的,她自己摔下去的,”她笑道:“好不容易你身后那个被阿恰的师父收了去,本想好好地折磨折磨你的,没想到你把他弄回来,还用了我的寿命。”

    “所以,你害死二叔一家泄愤,给我警告?真好笑,那才是你家人,何况你也不是活人了。”

    她喝了一口咖啡,慢条斯理地说:“但我还是和这具身体一起长大了。害我变这样的人是谁,你不是很清楚吗?”

    “那你去找阿恰,到阴曹地府寻她仇。”说不定,阿恰早就转世了。

    “你都不问问那些年我在她身边过得好不好吗?”她忽然幽幽地问。

    我心里一惊,困惑地望向她。

    “那个女人啊,可真是个变态呢……”顿了顿,她说,“每天都会告诉我,你过得如何地好,让我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夺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你们还很心安理得呢。”

    这话一出,我更是莫名惊诧。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她直直地盯住了我,目光爱怜又惋惜,“你看,你把它糟蹋成什么样了?”

    “可是……”

    “我只有这个要求。”

    “你可以杀了我,然后再占据这具身体,不是更容易?”

    “那不行,那样就跟附身一样,肉身还是死的。阿恰让你变成了我,我需要找个懂这种南洋巫术的人,把我们换回来。”

    仔细想想,这就是她几次都放过我的真正原因。她也不是白白被阿恰困在身边当小鬼养了数年的。

    “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不答应?”

    “如果我换不回去,就毁掉你所有的快乐。我得不到,也不能看着你幸福。”她耸耸肩。

    “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敢再伤害到我身边的人,我会马上拿把水果刀捅死自己。”我恼火了,一字一句地警告她。反正我原本就一无所有。

    谈判像个无头结一样,越拉越紧,最后就陷入了僵局。我心中忐忑,好像自己就真的是个毫无廉耻的小偷,拿了别人的财富,还沾沾自喜不肯归还。

    “让我再想想。在此之前,你还是继续扮演好奶奶的角色,多余的事不准做。”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她颔首微笑。

    临走前,我去看爷爷。一进门,就看见他盖了薄被,平平稳稳地躺着。走近了,我稍微心跳漏了一拍。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看着天花板,听到我的脚步声,才慢慢转了转眼珠子。目光很平和,就那么看着我,也不知道他有听到多少。

    我不敢叫他,转身想离开,手臂突然被抓住。

    爷爷的手颤抖了两下,喉咙里咕噜咕噜地,终于开口:“阿生啊,你要乖。”

    忍了许久的眼泪,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

    奶奶和叔叔他们是回不来了,外面那个“人”才是他真正的孙女。他是不是知情呢?我也弄不明白到底怎样做会更好。

    我一路痛哭,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我甚至不敢走出胡同口,怕认识的街坊叫我“阿生”。我是应还是不应?

    “王衍之,我不想这样的。”我哭着对他说。

    “我知道。”沉默了许久的王衍之说。

    这条胡同我小时候最熟悉了,常常和谢明珊跑来跑去。奶奶重男轻女,咂嘴和别人说:“又不是男孩子,跑什么跑,真野。”别人就安慰她:“会跑才会长个头啊。”奶奶还是很不满:“长个头有什么用,又长不出宝贝根来!”惹得大家纷纷笑。

    胡同依旧,青苔依旧,笑声早已远去。

    “我刚刚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王衍之说,“你的遗骨,会不会放在阿恰那里?”

    可阿恰要我的遗骨做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