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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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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佣领了我们去茶室。约定的时间是早上九点,我们提前了二十分钟到。而阿祝先生刚打完拳,正在休息。

    听说他最近几年都不轻易会见外客。昨晚迷迷糊糊听到妈妈在打电话,还提到了我干妈的名字,对方才答应下来。

    阿祝先生很讲排场,懂享受,屋内的摆设都是黄花梨老式家具,纹理精致。正当春寒料峭,靠椅上都铺着织锦缎的坐垫,捧上一杯红茶,从镂空的藤窗望向中庭的小花园,倒是别有一番乐趣。他赚得够多了,子孙后代享之不尽。

    比起他,我干妈倒是凄凉得让人心酸。他们的职业,别人不轻易提及,游走于传统和迷信之间。但在老人家一辈里,他们被人尊敬地称作是“通灵者”,可以请佛神附体,也可以跟鬼魂对话。

    所以,他们的住所会多少和平常人有些不同。比如这间屋子,博古架上第四列有一个格子摆放着一个个很小的瓷罐子,但封口处却都贴着黄色的符纸,描上像鬼脸一样的红色图纹。

    “妈,那是什么?”我悄声问。

    妈妈狠狠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多话。

    这时,有个穿着青色唐装的老人背手踱步进来,走到主座坐下。之前的女佣跟着沏了盏浓茶,放到他手边。老人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地开口:“是阿恰给你们联系电话的吗?已经好些年没人打那电话了。”

    阿恰,就是我干妈。虽然家里人对我出生那会的事讳莫如深,绝口不肯多提,但我知道,我本来没有机会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是阿恰救了我。那一天正好是二十四年前的“众生日”,应该也是南管声不绝,花灯亮如昼的热闹日子吧。人太多,怀了七个月身孕的妈妈不小心摔了一跤,当场就见红了。那时交通不便,又是晚上七八点了,来不及去市里的医院,只好就近送到村头卫生所,妈妈受尽了苦。之后的事没人告诉我,只说当时阿恰正好被请到村子里来做客人,我外公外婆尚在,和她有些交情,她才施法救了我。外公外婆就让我认了她做干妈,逢年过节都去给她磕头,直到她凄然离世。

    我其实对她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脸色惨白、盘着发髻的女人,常年久病卧榻,怕过气给我,我见她时大多隔了层帘纱,虔诚地磕头,起身说些吉祥话,也就是这样了。

    传闻她是阿祝先生的女儿,不知真假,世俗之间的种种纠缠,任谁也说不清。但至少,是有一点关系的吧,阿祝先生的私人电话不是什么人都知道的,因为并不对外公开。

    只听见妈妈赶紧回答:“是,是,阿恰说过,这孩子将来要是碰上了那种事,可以来求求您老人家帮忙度劫。”她拉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紧张的汗水。

    阿祝先生年纪很大却依然精神矍铄,气质高古,淡淡的眉毛,褐色的瞳孔,眼神如鹰喙般锋利,直直地射向我。屋子里静得连庭院流水的声音都能听见。他在打量我,让我有些胆怯。其实,我跟他不是第一次见面,只是我也没和爸妈说。

    良久,他叹了口气,说:“罢了,你跟我来吧。”

    爸爸妈妈只能待在茶室里等,而我跟在阿祝先生身后,忐忑不安地往内庭里走去。他家宅子真大,是那种““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的几进式的传统古厝,幽深而神秘,有时光驻足过的痕迹,还有一点震人心魄的力量。

    我们在一个佛堂前停下来。阿祝先生带我净手,用干净毛巾擦干,一人奉上三支香,一前一后对着宝相庄严的佛像拜上三拜。阿祝先生说:“可以了。”

    作法的地方是在西侧门的偏厅。进门前,他让我摘下那支怎么都摆脱不掉的发夹,放到一个铺着红布的盘子里去。跨进门槛的刹那,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声尖锐的呼啸被风裹挟着从耳边穿过,呼吸顿时困难。可是完全走进去以后,声音又消失了,里面十分静谧,镂空的黄铜熏炉里不知烧着什么香物,整间屋子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烟气。

    地上有蒲团,我们盘腿面对面坐下。

    阿祝先生一开口,就吓到了我:“如果不是因为救你,阿恰应该不会那么早地去了。”

    “什么?!”

    “她那么做自有她的理由吧。而我能做的,也只是与幽冥中的亡灵对话,尽力化解中间的仇怨。”

    “可是,我并没有害死过谁。”

    “从来都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纠缠,能看到鬼的人必然有特别的机缘。比如,你母亲昨晚在电话里说,你告诉她有一只发夹,但实际上她并没有看到过。”

    “为什么我可以招来鬼魂?”我听得冷汗涔涔。

    “我已经问过了你的生辰八字,九月初九众生日,阴时于莲溪出生。准确来说,你并没有出世,胎位不正、脐带缠绕数周、早产,历经血光灾后的你母亲当时生下的是一具死婴,是阿恰用了招魂术强行召回了你的魂魄,她也因此付出了折寿的代价。一脚踏阳一脚踩阴的你,自然比正常的人更容易看到幽冥之物。”

    “所以,干妈告诫我,不能轻易去医院那种阴阳交界的地方,就是这个原因吗?”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曾经死过,难怪舅妈他们看我时总有些闪躲,爷爷奶奶也不喜欢我。

    “生生死死的地方,遍布亡魂,你确实不宜靠近。”阿祝先生点点头。

    “而我现在被鬼缠身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和那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阿祝先生坦白了,包括那支发夹和阿媛。

    他看了一眼发夹,说:“这不过是小事,我可以帮你托给那个女孩子。”

    “她已经死了。”

    “无妨。”

    作法的物件都已经备好了。袅袅烟气里,我看到了一张红色的长形案几,铺上了黄布,上面依次放着翻开的佛经、引磬、云板、念珠和钵等法器、香炉、金纸、铃铛、红绸、装发夹的圆盘,还有摆在茶室博古架上的那个瓷瓶子。

    阿祝先生如老僧入定般在案前挺直打坐。他的两个年轻徒弟站到他身后,一个向空中扬起白色的花瓣,另一个在紫陶香炉中点起一炷香,往烧金桶里烧了一叠金纸。火焰明亮而热烈,几乎要窜出来。

    这时,阿祝先生拿起铃铛,由内到外地摇了三下,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在哼唱。屋子里的烟气越来越浓重了,我很想咳嗽,可是阿祝先生之前叮嘱过我一定不能出声,我的体质容易被鬼带走。于是,只好咬紧了牙关,苦苦忍着。

    然后,他把红绸往空中一抛,一手紧紧拽住红绸的一端。柔软的布料在半空中飘来飘去,渐渐地落了地。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抓着红绸的另一端,我看到阿祝先生使劲地拉了一下。祝颂声更急更快,调子越拔越高,见过八十年代末那种老式缝纫机吗?就是那样,摇一转,脚底一踩,针孔密密麻麻地穿透布匹。我的心,我的魂魄仿佛就那样一下下地被刺过去。

    不能出声!平静下来!

    “啪!啪!啪!”屋子里响起了光脚走路的声音。

    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云山百越莲溪人氏,王映媛,魂魄可在?”阿祝先生大喝了一声。

    静下来了。那两个徒弟开始哼唱。我听到了法器作响的声音。身体仿佛变得不再是自己的一样,整个人都要脱魂而去。我苦苦地挣扎,身子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混沌,已经听不见阿祝先生在说什么了……

    当我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厢房里。红纱帐,木雕床,黑压压的,只有天窗漏了点光进来。

    “醒了吗?”灯亮了,有人走了过来。

    是阿祝先生的一个徒弟。

    “阿祝先生呢?”我问。

    “有贵客来访,师父正准备接待。”

    “那我的事……”我摸摸刘海。

    “已经放到烧金桶里一并烧了,它不会再出现了。”

    “只是这样?”我想知道的“它”可不简简单单只是一支发夹。阿媛才不会为那种东西来害我呢。

    那人欲言又止,神情复杂,过了会才叮嘱:“以后不要随便发下和鬼有关的誓约,这个容易解决,难的是另一件。”

    “也有把那个一起招来吗?我指的是……”

    话题被对方快速打断,他很有礼貌地说:“这位小姐,您的体质短时间内可能不适宜再作这样的法事。师父吩咐了,让您先多休息,他会再想办法。”

    我有些惆然,很快地,又安慰自己,至少已经解决了一件麻烦了。

    “那请问,厕所在哪边?”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出了门,往左边拐。真有钱,后面别有洞天,居然还有假山、渡桥,弯弯绕绕的。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了回廊,正要上去,突然,听到一个青春柔美的女声:“母亲,这里好美,为什么不能拍照给Paul、阿Ben他们看?”

    “要尊重主人家的意思,Crystal,你已经二十岁了,不许撒娇。”年纪更长的女子轻轻说。

    我从隔窗那里看她们,手挽着手,打扮优雅,美人多姿,好似一对姐妹花,脚步款款地拾阶而上,一直从拱门那里走进去。原来,今日的贵客是她们,王家长房大小姐王衍珺和她的女儿。

    真的很美。我低头看看自己,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等等,背后好像有人在注视我。

    迅速往前迈了两步转身,正对上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浓密的乌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月桂的蛊惑。

    “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借问下,厕所往哪走?”

    竟然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我发愣的时候,他笑了一笑:“我以为您是这家里的人,据我所知,穆老先生多年不接待外客了。”

    原来阿祝先生姓穆。

    “但是,我知道厕所……哦不,洗手间在哪里了。”

    “谢谢您。”

    相似的面容,却没有那股阴冷的压迫感。这个人,眼角没有小小的黑痣,周身散发出生的蓬勃气息。我记得,他应该管那“人”叫做“二叔”。

    只是,王家人为什么也会来找阿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