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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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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溪的王家祖宅突然铁树开花般焕发生机,沉寂了许久的灰白色添了几抹红妆,留守多年的家仆们也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村里的人看着奇怪,有个在里面帮佣的说:‘王家的大少爷要回来了。’

    同回的还有他新娶的美娇娘。

    两辆黑色小车无声无息地开进了王家大宅,下来五个年轻人,男男女女,衣着光鲜,都拥有动人的容颜。

    ‘大少爷……大少奶奶……大小姐……二少爷……表小姐……’最年长的管事恭敬地上前问好,‘都准备好了,请先稍作休息。’

    天色灰灰,映衬着番仔楼雕花的外墙,白色的圆顶上落了几只鸟雀。王家的大少奶奶顾梓昕,白衬衫,圆摆裙,挽着丈夫的手,缓步踏上台阶。低头瞥见花台里百花齐放,微微一笑:‘这里好美。’话是对自家小叔说的。

    她不过双十年华,青春健美,活泼得像一只可爱的林间小鹿。夫婿是王家大房长子,长她四岁,英俊富有,温文尔雅,刚从巴黎留学回来。两人站在一起,任谁都会赞叹他们多么般配,一对璧人。

    返乡的第一天,他们在祖宅里焚香沐浴后,便在村长和族中老者的引领下前去宗祠祭祖。女人进不去,只站在老榕树下等候。

    村民少有见过这样的人,纷纷出来围观。更有小孩上前转,得了糖果不走,招来更多的伙伴。

    尽心的保镖要驱离,顾梓昕说:‘不必。’她摸摸其中一个小孩的头,毫不在意上面长着癞。

    ‘人美,心善,又没架子,这样的媳妇,王家真真占尽好机。’人们都看在眼里,有眼有口就会到处说。

    没注意到,另外两位小姐相视一眼,眸底流动微光,各自心照不宣地看向别处。

    傍晚时分,他们到故园给先人献花敬香。

    昏鸦流连,在沉沉的天空划过。故园一年四季繁花似锦,王家先人倒也不算太寂寞。

    顾梓昕一直站在丈夫身后,不能逾越半矩,不能高声说话,否则先人会不高兴。再好的家世,再优秀的教育背景,在传统面前只能低头。

    南洋王家很神秘,她出嫁前应该知道了吧。

    这个夜晚,风平浪静,静谧的王宅多年以来第一次响起钢琴声。二少爷最喜欢勃拉姆斯。

    村里在唱高甲戏,来请王家几位年轻人去看。

    ‘大少奶奶呢?’大少爷问。

    ‘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在洗手,浸在消毒水里泡了又泡,生怕染了病菌。’大小姐似笑非笑。

    ‘请她下来。’

    仆人上楼又下来,回禀道:‘大少奶奶身体有些不适,想要休息。’

    ‘让李先生给她看看。二少爷呢?’

    ‘弹琴。表小姐说她想听。’

    “不管他们了。”王家大少爷皱眉听了会钢琴演奏,只带上大小姐出了门。

    剩下的三人留在古老的大宅里,不幸大概就是从这晚开始的吧。”

    ***

    这是我15岁那年从莲溪回来写的一个小说开头,曾经偷偷拿给谢明珊看。

    “你要参加新概念作文比赛?这个开头太长了。”她拿斜眼睇我。

    “不是。坐在车上颠簸了一路,半睡半醒,脑子里突然放电影一样闪过一幕幕奇怪的情景。我只是把画面真实地记录下来。”

    “有多真?”

    “所有人说话的声音,甚至极小的动作,都清清楚楚,仿佛身临其境。”

    “继续写呀。”

    “一个人不敢写。”

    “我坐你旁边陪你,这样总可以了吧?”她想了会,又说,“真有意思,一‘王’一‘顾’,合起来,‘亡故’;男女岁数差了四岁,你不知姓王的结婚都不愿找差四岁的吗?”

    “‘四’和‘王’,音同‘死亡’?”

    “对呀,大大不祥。小说里,富贵人家往往比寻常小老百姓还迷信,最最忌讳这个。改改吧。”

    “不,可事实就是这样。顾小姐嫁给了长她四岁的王少爷。”

    “事实?”她笑了出来,“这是小说呀,姐姐。”

    “喔,对,小说。”

    “年代呢?”

    “1982年。”

    “好年代。祝你写出拉菲一样的好故事。”

    也许,这不是一个故事。

    十年后的我,猛然意识到这一点,一些原本朦朦胧胧的臆想急剧膨胀,塞满了我整个大脑,令我疼痛不已,眼泪直流。

    我立刻打电话给明珊,现在我们每天都保持联系。我说:“我隐约知道王衍之为什么会缠着我了。他就在那个小说里。”

    电话那头,她好像才刚刚睡醒,声音迷糊:“哪个小说?”

    “我高一写的那篇。什么顾家的小姐、王家的少爷,明明都是编撰的,可是,那些场景真的可能发生过。我居然梦到了……”我听得到自己的颤音,好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尘封旧事就要揭开了一样。

    “阿生,你镇定,慢慢讲,”明珊说,“小说我是不记得了,但你说的旧事是哪一桩?”

    “王衍言的头一个妻子,是顾家的大小姐。”

    “哪个顾家?”

    “香港的顾家,从清朝嘉庆年起历代做官,声势了得的那个顾家。”

    “不是已经flop了吗?很久都没再听到他们的传闻了。好像是当家人失踪了……”

    “失踪的是顾光南,王衍言的岳父。”

    明珊显然是吃了一惊:“你连顾光南都梦到了?”

    “不是顾光南,是他女儿。”

    “顾光南是哪一年失踪的?”

    “不知道,你查下。”

    很快地,明珊就给出了答案。1967年,在南洋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他的独生女儿在十几年后遭遇不测,整个大家族也跟着败落。不是小说胜似小说。”

    我们在电话里陷入长长的沉默,直到表哥喊我去喝茶。

    挂掉电话之前,明珊说:“虽然不明白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还总让你给碰上,但有一件事我有必要提醒你。”

    “什么事?”

    “不要再靠近莲溪那个地方。”

    “我也觉得,我的倒霉多半是从那开始的。”

    “不,我的感觉不是因为你,而是阿祝。你发现没有?以王家和穆家的交情,阿祝却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莲溪过。”

    “王衍之和谦叔都说过,阿祝先生不愿意沾上和鬼有关的事。”

    “所以……就是这样。莲溪一定有厉鬼。”明珊一字一字地说,好似一盆凉水浇在我头顶。

    对!为什么王家人会频繁地出现在布衣巷的穆宅呢?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相求。

    我终日惴惴不安地度过了整个春节假期,不愿意自己独处,也不想出门。别人多看我两眼,我都会怀疑他是不是被鬼附身。我心力憔悴,除了明珊以外,无人可以诉说。那只厉鬼没有再来缠我,王衍之也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直到正月初七恢复上班。第一天,一般没有什么事情做,只是各个单位、科室之间互相串门拜年。

    我把办公室地板拖了两遍,桌子、文件柜抹得亮澄澄,茶盘也用去渍粉洗了。刚坐下来准备等人过来泡茶拜年时,科长就把我叫了过去。

    “楼上现在来了只大猴子。”科长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臂,舒服地靠在他办公椅上。我们都管那种有钱有势的老板叫“大猴子”。

    我也笑:“多大?”

    “足够我们boss战战兢兢。”

    “你怎么不上去接客?”

    科长摇头:“轮不到我。但是,需要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上去泡茶。”

    “有这个说法?”

    “对,谢春生小姐,boss办公室请吧。”

    局长办公室坐满了人。局长脸上堆满了笑,正坐在沙发上泡茶。我定睛一看,市里的分管领导和市委统战部的负责人也在。还有一位气度翩翩的中年男士,西装革履,悠悠然喝着茶,看到我时还轻轻点了下头。

    “这是我们局地籍管理科的小谢,”局长介绍道,“这位是南洋华商联合会的陈秘书,今天来呢,是请我们市里做一块地的地籍调查。”

    “哪一块?”我右眼皮又开始跳了,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把科长那只老狐狸骂了个狗血淋头。

    “莲溪村。他们想在莲溪建一个华侨纪念馆。”

    果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脑袋一下子“嗡嗡”直响:“地籍调查不是应该先找土地权属登记发证中心吗?”

    “莲溪正好处在两个县之间。邻县提出异议,认为那块地是属于他们的插花地,”陈秘书彬彬有礼地解释,“我们也只好来麻烦贵局调处。”

    局长接着说:“县级行政区域的土地争议就需要你们地籍科了。当然,我会调土地登记中心的同事一起协调。”

    这样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要是别的地方,本职工作,我义不容辞。但想到莲溪,我又不由得打退堂鼓。

    我一面下楼准备材料,一面想和科长商量下换个人去。厉鬼只会纠缠两种人,一种是跟它生前有过往的,另外一种是能看得见它的,比如我。

    什么理由比较好呢?我思忖着。

    楼梯拐角隐约有人影晃动。

    “谁?”我厉声喝道。

    先是听见水龙头打开的声音,淅淅沥沥,然后又安静了。脚步声很轻,富有节奏。洗手间里走出了一个人。

    我站在楼道里,紧紧地看向他,提到嗓子的心才缓缓落下去。这个家伙到底还是出现了。

    “王衍之。”我语调颤抖,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而他霎时脸色突变,不可思议地望向我,好一会,才慢慢地问:“小姐,你认识我二叔吗?”

    我呆立住,这才看清楚,虽然是近乎一样的面容,但他的右眼角却少了一颗淡淡的痣。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