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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五六节 对某种未来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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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娜娜睁开眼睛,瞄了一眼床头的闹钟。

    凌晨两点一刻。

    这么说她已经安静地躺了五个小时。

    在此期间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什么事也没有做,有时能够听到窗外传来车辆或尖锐或沉闷的喇叭声,还有小孩子哭泣以及父母打骂的声音……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她就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那明明微弱,却又像是带动着她整个身体一同震颤起来的动静。

    她觉得嘴唇有些发干。一杯水就放在她窗前的书桌上,她想催动着身体坐直去拿过那杯水,可大脑下达了指令,肌肉却并未听从。于是她只好忍受着喉咙火烧般的痒感,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的呼吸逐渐压过了心跳的鼓动声,她垂下视线,越过胸前的山包望去,在薄薄一层毛巾被的覆盖下,能够看到腹部若有似无的起伏。

    如果在那里开一道口子会怎么样呢?

    如果那里被捅上一刀会怎么样呢?

    会流多少血?那里的血是什么颜色的?会有多痛?

    人的身体会逐渐变冷吧?会逐渐失去气力,到最后甚至连本应存在的剧痛都感受不到了吧?那又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想象不出。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呼吸却开始变得粗重,心跳也似乎加快了一些。

    爸妈今天又送走了三批警察,最后那一批好像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想要强闯进她的卧室里来,却被爸爸死命拦住了。他们在客厅里大吵了一架,她听得清清楚楚,那个陌生的警察骂人很难听,她躲在房间里害怕得要命,却又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

    爸妈说不让她跟学校里的老师同学联系,也不许跟朋友打电话,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前几天的事。她没有提出异议,毕竟除了听父母的话以外,她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也没有思考的余地。她就只是这样闷在房间里,到现在已经有四天了。

    可是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瞒不住的吧?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爸妈没说,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感到自己就住在某个寒冷的公寓里,一个名为“现实”的鬼魂一间间打开房门寻找她的踪影,就这样一扇门一扇门开下去,很快就会轮到她面前的这一扇。于是现实会将她抓走,而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等待着那个最终时刻的来临。

    不知是不是想到“鬼魂”这个词令她有些敏感,她觉得似乎有一阵凉风吹过她的耳畔。她扭动着僵硬的脖子转过头去。

    不知什么时候,卧室的窗子打开了一道缝隙,窗帘在风中摇摆飞舞。

    她微微张大了嘴巴,然后才看到自己床前的那道黑影。

    “唔——”

    她下意识想要发出一声惊叫,但一只带着温度的小手却捂住了她的双唇。

    “别喊。”那黑影轻声说道,“我不想搞得太麻烦。”

    是刻意压低的声音,但声线却仍带着一丝稚气。

    大概是相信她不会出声,黑影试探着松开了手,摘下自己的兜帽。是一张孩子的脸,在黑暗的环境中难辨性别,但听声音应该是个小男孩。

    裴娜娜的警惕心略略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外的困惑。

    他是谁?怎么会进到我房间里的?从窗户钻进来的吗?可这里是五楼啊!总不会是沿着墙外的排水管道爬上来的吧?

    依风并没有心情去管这女孩心里在纠结些什么,他的时间不多。他居高临下地观察了这女孩几秒,然后问道:

    “裴娜娜?”

    这是在确认她的身份,尽管他明知道自己不会找错人。

    他花了周六一整天时间在广场组团里晃悠,情况比他预想得还要简单得多。流言蜚语早已传开,楼下摊菜煎饼的大妈见人就问一句“听说了没”,警察一天之间派了三拨人往这里跑,最后一趟吵架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楼道,楼下聚集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也真亏那对父母真能拦得住。

    照这样看来,恐怕也只有这个女孩自己还把头蒙在被子里掩耳盗铃吧?

    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裴娜娜轻轻点头,接着疑惑地开口:

    “你——”

    依风没给她多问的机会,单刀直入地说:

    “我是他弟弟。”

    “啊……”

    依风没有说清楚是谁。但裴娜娜却一下子弹起身来,她用手掌抵着床板,双颊苍白。

    “对不起……”她把毛巾被抓在胸口,“对、对不起……我……”

    “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依风冷冷地说,“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天晚上的女人,确实是你对吧?”

    裴娜娜身体一震,她缓缓点头,眼角水光闪动。她又想要说话,但只说出了一个“我”字,就又被依风打断了。

    “你对那些人知道些什么?”依风没有顾及她的情绪,直接追问道。

    “我……”她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本来是要住同学家的,可是我们大半夜吵架了,所以我就一个人回来。那些人……他们好像喝醉了,想逼我做一些……一些……不好的事。后来那个警察就来了……他让我先跑,我听见他们打架的声音,但是我没敢回头……”

    她的描述七零八碎,并且开始哽咽起来,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崩溃大哭。

    依风一边腹诽着“我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吧”,一边伸出一只手示意她停住:

    “我不是问你这些。我想知道的是关于那些行凶者的信息,以及他们后来去了哪里……你能想到些什么吗?”

    “他们……他们有四个人,都穿着外套,领头的那个穿的是件黑夹克。”

    “诶?”依风忽然一颤。

    “怎么了?”裴娜娜紧张地看着他,“你……”

    “不关你事。”他迅速平复了心绪,“你继续说。”

    “我……你问这些是要干什么?你真是那个人的弟弟吗?你要去告诉警察吗?是不是警察让你来的?”

    依风一瞬间的迟滞给了她反应的余地,她的眼光多出了些许怀疑的意味。说到底,站在她面前的不过只是一个半大的小孩子,她完全没必要如此露怯。只是刚才他说自己是那个警察的弟弟,这一句话就让她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仿佛对方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审讯者,而她自己才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你问题真多。”依风目光中的温度又降低了些,“但现在是我在提问。”

    他俯下身体直视着面前的女人。

    “……那些人往什么地方逃跑了?”

    “我、我不知道。”裴娜娜在无形的压力下机械地摇头,“我……我跑掉之后,后来发生的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啧。”依风发出响亮的咂嘴声,毫不掩饰他的失望。

    裴娜娜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她不安地转动了眼珠,却又蹦出了两个字——

    “背心……”

    “什么?”

    “背心……有一个人外套里穿的背心,上面印着‘高丰制药’。”她捂住脑袋,像是在仔细回忆一样,“我在农校上学,那个厂子是兰陵本地的兽药厂,专做丙硫咪唑的……但是做的成药有问题,去年被查了,然后就倒闭了。”

    “在哪里?”依风沉声问道。

    “好像是……疙瘩埠那边……”裴娜娜声音细弱。

    ……这是你今天说的话里最有用的一句。

    依风这么想着,转身便跳上了窗台。裴娜娜呆滞地望着他灵活的动作,窗帘在他的身后飞舞,有如天使或恶魔的羽翼。

    “你要去告诉警察吗?”她不自觉问出了声。

    依风瞥了她一眼:“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说?”

    “我……我怕。”裴娜娜喃喃着,“我那天跑回家,一晚上都没敢睡觉。我也不知道为自己为什么没去报警,我当时只想着回家……第二天我告诉我爸妈,他们就说那个警察已经死了,让我别管这件事,也别跟任何人说。”

    “为什么?”依风眯起双眼,“他们觉得这是个麻烦吗?”

    “我不知道……”裴娜娜只是摇头,“他们说,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

    “那些人没来得及对你做什么吧?你不是被那个警察救了吗?”

    “我是这么说的……可是我爸妈说,没人会相信我。只要旁人知道了这件事,就算我再怎么说自己没出事,大家也都会认为我已经被‘那个’了……而且、而且我也害怕……如果我当时跑去报警,那个警察是不是就不会死,是不是我害死了他……”

    她抱紧了肩膀,浑身颤抖。

    依风回头看向窗外的夜空,仍然是一片阴沉。

    “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做决定。”他说,“别以为跟我这么说了,就可以把责任推卸掉。不管我是否告诉警察,那都与你毫无关系。你的命是那个警察救了,所以你欠他的情,却不欠其他人的。可是他已经死了,他也没办法再来告诉你让你去做什么。你说得对,如果你承认这件事,可能有人会排挤你,嘲笑你,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他们会强迫你背负着冷言冷语去活着,最坏的情况下——你可能会因此而不幸一生。”

    他平静地说,裴娜娜也就平静地听。不知何时她的颤抖停止了,只是眼光无神地望着自己面前苍白的双手。

    “所以……”依风顿了顿,“我不会逼你去做任何事。该怎么做,你自己想清楚。”

    裴娜娜微微张口,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风息声止,窗帘回落,将整面窗子掩住,隔断了外面的夜与微光。下一次风起之时,孩子的身影已然不见。

    裴娜娜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来,趴在窗口向外望去,却什么都没能看到。

    是梦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我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想要说出真相,才在心里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幻影?

    她倒退回屋子中间,从开着的窗户外吹入的风渐渐变凉,脸颊传来湿润的感觉。发现自己在流泪的同时,她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哭声。

    有人在走廊上奔跑,有人敲打着她的房门,有人急切地叫着她的名字。裴娜娜谁也没有理会,她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双膝传来一阵沉钝的痛感。

    她抱住自己长发披散的脑袋,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