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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颠倒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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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澄的《药代动力学》实验报告还没写够二百字,就接到表舅周瑞生打来的电话。电话那一头,周瑞生一反常态地主动问起池澄妈妈的病况。癌细胞有没有进一步扩散?主治医生有什么意见?用什么药?意识是否还清醒?最后竟关切地问起了医药费是否结清了这样的关键性问题。

    若是这通电话是在半年前打的,池澄会认为理所当然,甚至有几分感激。自家养的一条狗尚且知道对主人摇尾巴,周瑞生十几年来从池澄父母处获益良多,如今他们落难之际他伸手拉一把,也还算有点良心。但现在池澄完全不抱这样的奢望,他早看穿了这个亲表舅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池澄父母离婚大战上演之际,周瑞生一边在池澄妈妈跟前痛骂小三无耻,一边帮着池澄爸爸游说她早离早解脱,分割财产之际还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浑水摸鱼地占了不少便宜。离婚后,池澄妈妈彻底从夫妻俩共同打拼出来的事业中抽身,赌气出来自立门户,周瑞生也没少给表姐推荐资源、介绍客户。池澄妈妈当时没能从失败的婚姻中回过神来,加之身体不适,以往的精明全然不见,相信了从小由自己父母带大的表弟是“信得过的娘家人”,不到三年的时间,离婚时分得的丰厚财产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投资中打了水漂,最后竟落得癌症晚期住院半年、连医药费都无力支付的境地。

    早在医生宣布池澄妈妈病情“不乐观”的时候,以往在她身边鞍前马后的周瑞生就不见了人影。刚上大四不久的池澄被生活所逼,无奈求助于表舅,希望在他开的健身房打工赚点生活费。周瑞生倒是爽快地答应了,谈到工资待遇时竟还严格按照试用期待遇执行,什么脏活累活都支使他干,哪里还有记忆中那个永远满脸堆笑的表舅舅的样子。换作池澄以往的脾气,他早想法子踹了周瑞生那小破健身房,然而他如今已没了恣意妄为的底气,家庭出现变故后,他看过太多人真实又可笑的嘴脸,慢慢地也接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池澄啊,昨天你向我借那三千块,我没有答应你。不是你表舅我为那一点钱刻意为难你,你这孩子人是聪明的,就是没吃过苦头,表舅这是要告诉你‘谋生不易’的道理。你妈妈是我表姐,我能把她扔医院不管吗?钱的事我已经和财务打好招呼,你明天去预支就可以了,我打算这几天有空也去看一看你妈妈,好端端一个人成了这样,真是造孽!”

    池澄没有吱声,等着周瑞生接下来的话。事不寻常必有妖,与其让池澄相信周瑞生良心发现,不如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果然,周瑞生假惺惺地问过了池澄妈妈的病,话锋一转就切入了正题。他说:“今天学校没什么事吧,过来帮表舅一个忙……”

    池澄挂了电话回到自习室的座位,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开始关闭手提电脑,收拾桌上的东西。和他一块来的同学秦明不禁好奇地问道:“才听你说今晚一定要把实验报告搞定,这会儿又要去哪儿?”

    秦明是池澄的高中同学,凑巧两人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只不过池澄念药剂学,秦明学的是针灸与推拿专业。他俩在中学时代关系不怎么样,说过的话也不超过十句,上大学后才走得近一些。倒不是因为旧同学的这层关系,而是家庭的变故使得池澄的性格有了不少改变,换作以往,老实巴交的秦明和池澄是怎么都不会玩到一块的。在秦明看来,家里出事后的池澄褪去了不少纨绔习气,脾气也收敛了许多,反而变得好相处了。

    “我急着出去一趟,今晚不一定能赶回来,电脑和这几本书你先帮我带回去。”池澄对秦明说。

    秦明欣然接过,开玩笑道:“佳人有约?”他想想,又挤眉弄眼地笑,“我上次可是看见了你钱包里那张女人的照片,不是我们学校的吧?看起来不像学生,是不是比你还大几岁?想不到你喜欢那种类型的……”

    池澄作势要揍秦明,嘴上骂道:“你小子什么时候翻我钱包了?不关你的事,别胡说八道!”

    他口气强硬,但发红的耳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出卖了他。看来他得把赵旬旬的照片藏得更好一点,上次他也因为这张照片的事被周瑞生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这下连秦明这小子都有了揶揄他的把柄。

    “大几岁才好,长得不错,最好还是个富婆!”秦明笑嘻嘻地,越说越没谱。

    “富婆”这两个字池澄不爱听了,他脸色冷了下来,“滚蛋,你把我当什么了?我表舅健身房那边有点事等我赶过去救急,不跟你废话,我得先走了。”

    秦明见他变脸,也不再胡开玩笑。池澄在他表舅的健身房打工,这是身边不少同学都知道的,他现在身上穿着的还是印有那家健身房Logo的T恤。池澄长得讨女孩子喜欢,从中学那会儿起就是这样。以前他家境好,脾气也傲,总是女生目光聚焦的中心,虽然现在衣着打扮随意了许多,逮着什么穿什么,仍有不少女生扬言要冲着他到那家健身房办卡。只不过池澄表舅那家健身房距离他们学校实在太远了,规模不大,收费还挺贵,目前为止秦明还没听池澄提过有学校里的女同学真的跑去那儿缠着他。

    池澄匆匆出了校门,在公交车上想起秦明说的话。秦明没去过周瑞生的健身房,他嘴里的“富婆”只是随口瞎说。池澄对那两个字如此敏感,恰恰是因为他对表舅健身房暗地里的那些勾当心知肚明,这也是他第一时间在周瑞生提出“帮忙”的要求时犹豫了的原因。

    要是秦明那样老实又单纯的家伙亲眼看到那些所谓的“富婆”和健身教练之间的眉来眼去会作何感想,池澄心里恶作剧地想着。不过,周瑞生的健身房原本就不是为秦明——也包括现在的池澄这种穷小子开设的。周瑞生的健身房地段普通,设施也不算特别好,规模不大,会员以女性居多,如果有什么是值得在同行之间夸耀的话,那就是他们的健身教练素质不错,但这似乎也不足以成为它收费不菲的理由。

    池澄妈妈刚借钱给周瑞生开健身房的时候,池澄就认定周瑞生这种爬上四楼都要喘得像狗一样的男人,干这一行必然难以长久,说不定撑不到半年就倒闭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瑞生看似毫无竞争力的健身房不但没有关门大吉,反而赚了不少钱,这让池澄一度纳闷不已。直到他成了表舅店里的杂工兼教练助理,才知道周瑞生明里是健身房老板,暗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淫媒,而后者才是他收入的主要来源。他借着健身房的会员资源,给那些深闺寂寞的有钱女人和英俊健壮的健身教练牵线,从中收取可观的抽成。这些勾当,池澄只当看不见,连想想他都嫌脏。《红楼梦》里焦大说,荣宁二府恐怕只有门前那对石狮子是干净的。在池澄眼里,井盖下的污水管道都没他表舅的健身房污浊。

    说到井盖,刚下公交车的池澄下意识地避开了一个,他这样做时,内心有小小的喜悦。池澄能够忍耐着在周瑞生的健身房打工,钱是最主要的因素,然而他也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快乐的出口。他已分不清,究竟是赵旬旬出现了,他才找到了情感寄托,还是因为他太需要一个情感寄托,所以赵旬旬才应运而生。

    池澄的世界里,女孩子从来不是稀缺资源。他是那种自小条件优越并且自己深知这一点的人。大多数时候,池澄就像一只孔雀,他不介意在那些女孩面前亮出自己漂亮的尾羽,同时也骄傲地闭上眼睛,拒绝任何人的靠近与触碰。唯一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是高三那年,毕业典礼结束后,班上的同学相约聚餐,许多人都是人生中第一次喝那么多酒,池澄也是。回家的路上,他被一个同班的女生拦住了。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女生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面庞和她小鹿般的眼睛里的羞涩。

    她问了池澄填报的志愿,也说起自己很有可能会北上求学。池澄默默听着她那些漫无边际的话,心里想的却是中午出门前父母又一场大战。终于,他有些不耐烦地问对方:“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那女生嘴唇颤抖着,仿佛心一横,说出了一句:“我……我能抱一抱你吗?”

    池澄当时也是惊愕的,然而他的回答缓慢而清晰,“不能。没其他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他走得很及时,并没有看到那个女生的眼泪,但是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

    到现在,池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地拒绝。他对那个女生并非全无好感,她并不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但她清秀、文静,学习用功,当众回答问题时眼神怯生生的,说话的声音软糯,被老师表扬了也只会嘴角轻扬,满满的小快乐却仿佛会从她嘴角的小酒窝里溢出来。

    也许除了少年的别扭心思作祟,池澄更多的是无法适应对方的主动。他的骄傲让他不屑于送上门来的猎物,他享受的是追逐,然后眼看着猎物臣服的过程。所以这一段他略有遗憾,却毫不后悔。

    赵旬旬无疑也是池澄喜欢的类型,纵使她大他几岁,但他从未把年龄的差距放在眼里。只不过遇上赵旬旬时池澄已今非昔比。她出现那一天,他站在井盖上给他父亲打电话,母亲的病快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想要父亲的钱,只希望父亲能回来看母亲一眼,可父亲却用各种各样看似合理的理由推脱得干干净净。池澄用了最激烈的语气去咒骂赐予他生命的男人,对方一再退让。也正因为如此,池澄才忽然有了一个领悟,他妈妈念念不忘的人——他的父亲,现在首要的身份是另一个女人的伴侣、另一对儿女的慈父、另一个家庭的男主人,其他的都已成了无关紧要的存在。父亲之所以退让,是因为他内疚,却不打算回头。

    “你不知道在井盖上打电话是很危险的吗?”

    这是赵旬旬对池澄说的第一句话。

    池澄前二十一年无所顾忌地走在看似一片坦途的人生路上,等他发现人生的井盖无所不在的时候,人已经毫无防备地栽到里面。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污水里的孔雀呢?而赵旬旬就像是一只从井盖边经过的兔子,有着白绒绒的毛、小心翼翼的眼睛。她是谷底里的池澄所能看到的最近也最向往的存在。抓住她,抱住这只兔子,既是一种渴望的本能,更是池澄在无望境地里的一线生机。

    池澄本打算拒绝周瑞生提出的要求,以他对周瑞生的了解,事情一定不止帮他送一个“女客”回家那么简单。周瑞生以前也不是没打过池澄的主意,时常向池澄暗示店里的某某顾客很喜欢他,有空可以一起出去“坐坐”,奈何池澄滑得跟泥鳅似的,总有方法不动声色地推托。有时候遇到没有眼色的女顾客,借指导健身方式或者调整器械为由接近他,占他的便宜,他除了让对方碰钉子,还会让她们吃点小苦头。但是今晚周瑞生仿佛早料到池澄的后招,他说完了该说的话,还神神秘秘地补了一句:“从小谁最了解你的心思?哪次你最喜欢的玩具不是表舅最先想到买给你?这次也是一样的。今天要是你不出来,以后不要埋怨表舅不给你机会。”

    周瑞生发现过池澄从健身房会员资料里顺走的那张赵旬旬的照片,这也意味着他明白池澄的心思。事关赵旬旬,池澄做不到若无其事。他暗地里观察过许久,赵旬旬是周瑞生健身房里的“第二类会员”,他不会让白兔的毛在别处沾染上污渍。

    周瑞生健身房的会员当然不都是冲着“那些事”来的。周瑞生的“副业”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存在,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也就没有懂的必要。有些顾客只是因为这家健身房离住所或是工作地比较近而选择在此锻炼,她们不会参与,甚至不一定知道那些背后的勾当,这类顾客就会被健身房工作人员在心里界定为“第二类会员”,她们多半只是普通白领,并无太多油水可刮,大多数的健身教练对她们也不甚上心。

    如果说池澄赶往周瑞生说的会所途中还是半信半疑,做好了情况不对随时撤退的打算,那么当他看到醉倒在某一间包房里的赵旬旬时,又是心跳,又是恼火。周瑞生要他送回家的“女客”竟然真的是她。

    这家会所离周瑞生的健身房不远,多半也有周瑞生的股份,是他从事“副业”的主要阵地。赵旬旬一个小会计,每个月按时领着那点工资,看起来谨小慎微、童叟无欺的样子,竟然也有胆子来这里消费!

    这间包房里并无旁人,池澄走过去,蹲在赵旬旬躺倒的沙发旁用手拍她的脸。

    “喂,喂!你没死吧?”

    他心里不高兴,手上的力度也不轻,醉得不轻的赵旬旬竟也被拍得睁开了眼睛,并不说话,只是憨憨地朝他笑,眼神是他从未见识过的迷离。

    池澄有些受不住,略带慌张地收回了手。走出包房,池澄又给周瑞生打了个电话,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周瑞生问赵旬旬醒了没有,说了什么,池澄没好气地说她现在就像一摊烂泥。周瑞生便解释说赵旬旬是被朋友带来过生日的,不知道为什么喝多了,她的朋友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毕竟也是健身房的顾客,他看到她醉成这样不是个办法,又想起池澄对她似乎有那么点意思,索性给他这个做护花使者的机会。

    池澄依旧狐疑,他不信周瑞生会这么好心。但周瑞生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说池澄若不愿意接下这个“差事”,大可以立马走人,反正他也不痛不痒。

    周瑞生挂了电话。可池澄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哪里可能任由自己暗暗喜欢的人醉倒在这种地方而坐视不理呢?于是,他又回到了赵旬旬身边,她依旧烂醉如泥。

    “你醒醒,我送你回去!”池澄知道赵旬旬家住何处,这些在她填写的会员资料里都有。他甚至还知道她的单位地址、电话号码以及日常不少的小习惯,可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却少之又少,虽然她醉成这样,他依然有些不能适应。要是让秦明那些家伙知道他也会有这么的时候,不知会怎么笑话他。

    赵旬旬没有回答,她睡得很沉。池澄好几次伸出手,在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又缩回来,他面临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他要怎么才能把一个完全失去意识的女人送回家,是用抱还是用背?扶她起来的时候手落在哪里比较合适?真让人苦恼!

    奇迹发生了,就在池澄不知所措之际,赵旬旬又微微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池澄又惊又喜。

    赵旬旬定定看了他数秒,正看得池澄心里发毛之际,她又闭上了眼睛。

    “又睡!”池澄急了,用力摇晃她一侧肩膀,“喂,你回家再睡!”

    赵旬旬忽然说了一句话,很含糊,但是池澄愣了一下,他听懂了。

    “你能不能抱抱我?”她说。

    池澄在自己回过神来之前已经俯身抱住了她。她的身上有酒味,也有他全然陌生的、女人的气息。赵旬旬穿着一身款式正统的职业装,但硬挺面料下的人一如池澄想象中柔软。他在想,他终于抓到这只兔子了吗?这只兔子颤巍巍的耳朵上仿佛装着规避风险的雷达,那么有她在的地方也该是让人安心无虞的吧。

    池澄起初是半蹲在沙发旁,姿势相当别扭,后来他也坐到了沙发上,让赵旬旬枕在自己的腿上。他几乎要忘记了周瑞生让他负责送她回家的嘱咐,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赵旬旬睡得很香,池澄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腿麻了也没敢动一动,似乎做梦的人是他而不是赵旬旬。

    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小时,赵旬旬的睡姿开始不安分了,她似乎想翻身,贴着池澄大腿的那一侧脸庞不时地蹭一蹭。池澄满脸通红,每当她动一动,他也跟着挪一挪。

    终于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酒窝里仿佛又盛满了喜悦。

    “你还没走?”她咬着下唇问。

    池澄半推半扶地让她坐起来,也结束了自己的煎熬。他说:“你没醒我怎么走?起来,我送你回家。”

    赵旬旬却摇头,“我没有家。”

    这是什么话?池澄只得顺着往下接,“你没有家,总有张床吧!很晚了,回你自己的床上去睡。”

    “这不是我的床?”赵旬旬摸了摸身旁的沙发。

    看来她的酒还没醒。池澄不动声色地又往一旁挪了一下,避开她摸索的手。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是谁?”他把心提到嗓子眼问道。

    赵旬旬扶着头,上下打量他,那笑容还是憨憨的,又有点蔫儿坏,还有点……不好意思。

    “她都告诉你了?”

    在池澄听来,“她”和“他”是一样的,他以为她指的是周瑞生,于是点头道:“嗯。”

    这一下,赵旬旬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垂着头不知道想着什么,从池澄的角度只看到她后颈处雪白的肌肤和凌乱的马尾,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她发际线旁有些毛茸茸的碎头发。他手指刚动了动,赵旬旬却出其不意地抬起头,酡红的脸上莫名地有种壮士断腕的坚决,说出来的话还是有些含糊,而且还带着小结巴。

    “对……我,我没有家,但我有,有张床……”

    她翻出了曾毓一早给她准备的酒店房卡。

    池澄没有说话,他清楚地听到了两人的呼吸声。

    他们出了那家会所,赵旬旬走得跌跌撞撞的,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池澄的身上。去拦车的途中,他们经过了一个井盖,两人同时跨了过去,步调惊人的一致。赵旬旬貌似有些惊讶,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

    “咦?你怎么也会……”

    池澄笑着说:“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又是一个井盖,这次她是跳着过去的,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我还说了什么?”

    池澄及时拽住了险些摔倒的她,赵旬旬回头,整个人伏在他怀里。

    “我说过我明天要和一个听说很靠谱的男人相亲吗?”

    池澄揽住她的手一僵。

    醉后的赵旬旬一改池澄印象中的安静谨慎,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告诉你,相亲就是人类的配种。好比你牵出一头公猪,我牵出一头母猪,只要品种匹配,重量差不多,互相不会打架,就可以关到一个栏里该干吗干吗。至于什么毛色啊,体型啊,耳朵大不大,鼻子长不长,爱吃猪食还是剩饭,都不重要。”

    “你不喜欢,所以才喝了那么多酒?”池澄疑惑地问。

    “不不不,”赵旬旬依偎在他怀里,由他领着往前走,嘴里却喃喃有词,“我喝酒是为了壮胆,也为了庆祝我前二十五年庸庸碌碌的人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也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我的……轮到你了,你为什么不问我是否为此感到难过?”

    池澄根本不想问,她这副样子,当然不是快乐的。

    赵旬旬又一次在他鼻尖下摇晃手指,“我一点都不难过,因为我知道我后面二十五年也会是一样度过。”

    “不喜欢为什么不去改变?不愿意做的事,就不要做!”池澄烦躁地驳斥道。

    赵旬旬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问道:“你现在陪着我,是你喜欢做的事情吗?”

    “当然!”在这个关口,池澄选择了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个答案显然让赵旬旬相当吃惊,她用指头去戳他的脸。

    “干什么?!”池澄无奈。

    赵旬旬说:“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你凭什么说我的话不是真的?”池澄恼道。

    “我是说,你的人不是真的,你只是我的幻想。”赵旬旬又说起了让池澄一头雾水的醉话。

    然而池澄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他再一次追问:“你明天真的要去相亲?”

    “为什么不去?”赵旬旬说,“爱情是很好的东西,你也很好,但这都是虚幻的,醒了什么都没了。”

    池澄一时间不太明白她所说的“虚幻”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明天要去见的男人又有多真?”

    “他真不真不重要,只要他给我的婚戒是真的——如果他真像别人说的那么好,又能看得上我的话。”

    池澄把怀里的人往外一推,“这样的婚姻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赵旬旬退了一步,眼看要往后仰倒。池澄又有些不忍,并不温柔地把她架了起来,她又像没有骨头的人一般赖在了他的身上。

    “别烦我!我只是想要一份安稳,那些担惊受怕、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生活,我受够了!”

    这是池澄第一次从赵旬旬那里听到她描述过去的生活。她说起了她的父母、她的童年、她后来生活的转机和尴尬。在此之前,池澄从不知道赵旬旬这样的女人竟然可以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他拦车的时候她在说,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她还在说。在破出租屋里遭遇小偷、险些丢了小命那一段,出租车司机听得好像比池澄还认真。他们进电梯的时候她依然没有说完,等他关上了酒店的房门,她终于说到了她现任继父的家人对她们母女的戒备和防范。

    一个话不多的人一旦有了倾诉欲是件极其可怕的事,一如蓄满水的堤坝被人炸了个口子。池澄想了解赵旬旬的过去,但是这不代表着他愿意知道她妈妈跟每一任男友交往、分手的过程和她现任继父每一个儿女的现状。最后他用了最简单的方式结束了赵旬旬无休无止的唠叨,也结束了自己的心烦意乱和口干舌燥,当然,后者似乎并没有成功。

    当池澄的嘴唇从赵旬旬那里撤离时,他们都涨红了脸,看来两人都没有掌握在这种情境下适当的呼吸之道,如果不是他主动松开,恐怕最后要双双背过气去。

    “这回像是真的了吗?”池澄问她,“你说你想要一座四面都是高墙的城,我也可以给你。”

    赵旬旬用手背轻轻蹭过池澄的脸,一改刚才痛诉革命家史时的滔滔不绝,她那点小结巴又回来了。

    “怎……怎么给?”

    池澄使坏一样抱起她来连转了好多个圈,她大声地笑,最后两人摔倒在酒店的大床上。

    “看到了吗?”池澄双手撑在赵旬旬耳边问。

    赵旬旬脸上还带着刚才的笑意,她喘着说:“我现在看什么都是颠……颠倒的。”

    池澄说:“那就对了。”

    他的名字颠倒过来,不就是一座城池?他愿意把这座城双手奉上,只要她愿意常留。

    和沉默寡言到极度的话唠之间的转化一样,当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变得疯狂时同样让人无所适从。池澄还来不及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就开始疲于应对赵旬旬的骚扰。他说:“赵旬旬,别压着我。”

    赵旬旬说:“是吗?不是你压着我吗?我说了我看什么都是颠倒的。”

    池澄的笑隐没在她的嘴唇中,过了一会儿,他又按住了她的手,“别乱摸!”

    赵旬旬的样子看上去依然是羞怯而无害的,“这么客气干什么?难道你没听说过‘君子坦荡荡,小人藏JJ’?”

    池澄努力地消化了这句话,在他的笑让气氛破坏殆尽之前,他努力让两人都变为“君子”,然而这个过程也充满了寻宝一般的崎岖。

    “赵旬旬,这是什么?”他摸到一处,困惑地问。

    “什么?哦,这是我留来备用的银行卡。”

    “那这里为什么会有钱?”

    “万一备用的卡丢了怎么办?这是备用的钱。”

    “我要看看你到底还藏了什么!”

    “啊!那里没有。”

    ……

    最情迷处,池澄听到赵旬旬的呢喃。

    “我爱你。”

    他停了下来,有些无法置信,“真的?”

    “如果你是真的,我也是。”

    在赵旬旬贫瘠的人生里,她真实地爱过一个存在于幻觉之中的男人,只在那一夜。